苗族傳統圖案與上古文明

阿城 1949年生,原名鐘阿城,重慶江津人,生於北京。作傢、學者、中央美院客座教授。著有小說《棋王》《樹王》《孩子王》,文化隨筆《威尼斯日記》《閑話閑說》《常識與通識》,學術隨筆《洛書河圖:文明的造型探源》。阿城長期研究我國文化,近來關註貴州苗族文化。

蒼龍出銀河圖

時間:2014年8月2日

地點:貴州省圖書館學術報告廳

演講人:阿城

我日常的作息是讀書寫作到早晨,之後上午休息。今天這個上午,看到有這麼多人來,實在讓我敬佩諸位,同時也敬佩一下自己。今天的講題是,苗族的傳統圖形與上古文明的關系。最近我在中華書局出瞭一本書——《洛書河圖:文明的造型探源》,是我在美術學院的客座授課內容,裡面有兩個重要的部分,一是西南少數民族圖形,一是夏商周青銅器的紋飾。今天在貴陽,專門把這部分展開說一下,跟貴州的地氣接一下。

我個人的看法是,苗族文化中傳統圖形是和上古文明接續在一起的。在這之前,我看到的很多對苗族圖形的解釋,都是和周圍的環境及日常生活等有關系。我在雲南待過11年左右,不斷地產生懷疑,發現它們和居住環境關系不大,反而和另外的系統有關系。這個系統在最開始的時候我也沒有能力去解讀,慢慢地才發現它和早已不存在的上古文明有關系。

下面我們具體來看一下圖形關系。河圖和洛書是中華民族流傳非常久的一個傳說,孔子說過,“鳳鳥不至,河不出圖”。可見在春秋晚期,像孔子這樣的人,對河圖很久不出現會產生焦慮,好像有大事情不得解,或者說有一種困局打不開,由此發出感嘆。但是這也表明,那個時候,可能河圖已經失傳瞭。在安徽的凌傢灘,1985年發現遺址,1986年開始進行發掘,到1987年,報告出來瞭,這次考古大發掘,後來被評為十大考古發現之一。當時出土瞭一塊小玉板,我們來看,玉板上面的這個圖形,當中是一個八角星紋,圍繞八角星紋有一個圓,在外面還有一個圓,有很多指向標形狀的“箭頭”。對這個圖形組合,有很多專傢進行討論探索。現場的考古專傢告訴我們,出土時玉板是夾在這兩塊玉板當中的,我們看這兩塊玉板,合起來是一個龜,背甲和腹甲有對應的孔,可以穿繩綴合。

我們知道洛書在傳說中是龜從洛水托出,因此,這樣的組合形式,就是說龜當中夾著玉板,和我們傳說當中的方式是一樣的。

我下面介紹的這個論證和推導的過程,是社科院考古所的馮時先生完成的,詳細的過程可以在他的《中國天文考古學》裡面讀到。我以前聽老輩人說過,所謂洛書就是九宮,把一個十字傾斜一下,和直的十字重疊,就是九宮,所謂“交九”。九宮格中常常有米字,我們小的時候寫大字,描紅,都很熟悉。

馮時先生瞭不起的地方是繼續往下走,也就是九宮右邊的推導部分,純粹的圖像推導。我們看把相交的部分填實,就會出現這個八角星圖形。這個非常不容易,一般人,包括我,是沒有這個本事從這裡跳躍到那台中馬桶不通裡的。這步非常關鍵。有些專傢認為,八角星紋是表達太陽放光芒,看來不是。

在馮時先生的這個推導之前,1990年的《中國文化》第二期,王先生,有篇論文《八角星紋與史前織機》。王先生考證這個八角星紋與紡織機有關。不少人可能沒有機會接觸到織機,尤其是老的紡織機,在貴州會好一點,因為寨子裡面還有織機。縱的線是經線,橫著的是緯線,梭子帶著緯線在經線中穿來穿去,這個工藝過程就叫“織”。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,要搬經這個方向的軸,上面的軸也跟著動,放經線下來。王先生說,八角星紋就是這個軸的側面。王先生找出來很多非常翔實的資料,證明經軸側面常常是有八角星紋的。1990年以後,應該說這個問題已經沒有人爭論瞭,是共識。沈從文先生在《中國古代服飾研究》裡,也說到這個符形。我們在漢磚上看到的西王母,她別頭發的簪,就是織機的經軸側面的圖形。

我比較瞭馮時先生和王先生兩種結論之後,認為,雖然織非常重要,它是人類的偉大發明之一,用個符形來代表它是理所當然的,但是在祭祀的裡面,或者說在更大范圍的關系裡面,馮時先生的結論可以涵蓋,而王先生這個結論就比較窄瞭。我自己是采取馮時先生的結論,八角星紋是洛書符形。當然王先生的結論是有意義的,也不能否定,也許將來會出現更有力的證據。給思維留有可能性,思維最怕僵化,不留餘地。

我們來看4000年前左右大汶口文化的彩陶器上的八角星紋,它和凌傢灘的應該有同樣的意義。而在蘇州附近發掘的黑陶罐上面的刻畫符,從刻畫的筆順來看,它與馮時先生推導的八角星紋不是很符合,但造型還是一致的。如果當時八角星紋就是用這個筆順刻畫,就非常珍貴瞭。這些符號很顯然是在表達儀式組合,右邊連接著類似旗幟,或者鉞這樣的東西,它們是有關聯的。

在貴州的六盤水收集到的苗族繡品,八角星符形,清楚明白。20世紀70年代我在雲南的文山,聽說苗族鬼師用這個符招呼四方神,這個符在衣服的背面。鬼師在做法事的時候常常俯身,於是這個符是朝天的。這個符在黔西南大量存在,是苗族造型圖案裡面的一個主題性符形。

這是上圖符的全部,背小孩的那個篼,苗族對小孩非常重視,背篼上的符都非常重要。

我們看到,在安徽凌傢灘,在山東大汶口等等地方的八角星符形,在貴州還存在。當中隔著千山萬水,但是是一致的。

這個八角星符形,在遼河流域的民間刺繡中,在美洲的民間刺繡中,也都有。

苗族刺繡當中還有星象的大量圖案,就是我們常說的東方蒼龍,南方朱雀。我們看這兩個圖形對比:這個苗族刺繡的局部有一個蛇的盤旋,在它的頭的正中,也是圖案的幾何構圖中心,有一個米字形,可以理解為九宮,表達八個方向,東南西北,東北、東南、西南、西北;這個是商代的青銅盤,青銅盤在青銅器研究中,地位不是很重要,鼎、簋、卣之類的比較重要。但是這個盤我們要重新看待瞭,因為它像苗族圖案一樣,這是龍的頭,這是龍的角,兩個盤旋是一致的,它的幾何中心是一個菱形,後面的人可能看不太清楚。米字,菱形,都在正中。我們知道龍代表的天象是東方蒼龍,我們現在來看這張夜空攝影:這是銀河,夏季銀河,東方蒼龍由七個星宿構成,角、亢、氐一直到尾。在上古的時候,到尾就結束瞭,箕是後來又增加的,構成七個星宿,尾、箕在銀河裡;北極星在這兒,我們知道北極星是不動的,所有的星圍著它轉,因此它應該就是那個菱形和那個米字。蒼龍頂著它,拱衛它,不斷地旋轉。看到這樣的景象的時候,我們明白瞭河出圖的河不是黃河,是銀河、河漢。黔西南的蠟染裡,有頭在當中,一圈一圈密密麻麻繞出來圖形,也是描繪這個星象。

河圖出自銀河,這個關系也是馮時先生在他的《中國天文考古學》裡論證的,河圖是蒼龍拱衛北極星旋轉,這個形象構成瞭後來黃河文明稱之為的河圖。

傳說裡的洛書和河圖,實際上都是方向的關系和星象的關系。我們現在的天文知識早已超越古代,但是在上古,新石器時代,誰掌握瞭星象,誰的權力就具有神性,就具有合法性。當後來建立瞭以黃河文明為中心的大系統的時候,必然把這個話語權劃歸到黃河文明,因此叫黃河出圖,洛水出書。

我們剛才看到的八角星符形在青銅器上幾乎找不到,很顯然,貴州苗繡裡面的八角星符形直接就是新石器時代的符形,之後它就變成瞭活化石,一代一代傳下來。我要說苗族圖形有非常難得的保守性,如果它一年一創新,我們就看不到任何上古信息瞭。苗繡的保守性是貴州的一個重要的文明財富,應該子子孫孫永寶之。

北極星因為不轉,它是天上唯一不轉的星,因此古人說起它來就是一,太一,大一,或者泰一,泰山的泰,泰山就是祭祀北極星的。老子說大音希聲,大象無形,這個大,都是在贊嘆北極星。藝術傢說我的音樂作品沒聲音,因為大音希聲,這是惡搞大音希聲。

回到苗族刺繡。蒼龍裡有個心宿,心宿在這,是由三顆星組成的心宿,很重要。先秦時稱它為大火,也就是《詩經》裡面說的“七月流火,九月授衣”的火。流是說心宿從南天正中開始向西傾斜瞭,也就是一個重要的節分點開始瞭。《詩經》裡面有大量的關於星象的描述,其實在苗族的古歌裡面也有很多。對於星象的描述不要掉以輕心,它裡面有很古老和重要的信息。我們再看這張苗繡的圖,這三個圓花是表達心宿三顆星。

苗族刺繡裡還有就是南方朱雀的圖形,也是一個主題性的東西。因此東方蒼龍、南方朱雀是苗族刺繡從新石器時代繼承下來的兩個重要星宿方向。西方白虎在苗繡裡面沒有,同時北方的玄武也沒有,如果有龜,都是洛書也就是八角星符的意思,四面八方與正中。這表明苗族的文明來源於東南,這樣一個概念,頑強地重復它。

南方朱雀也是由七個星宿構成,這個是頭,它的尾也在銀河裡。這張苗繡實際上是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、七,是七個圓圈組成的。因此它的意思是組成南方朱雀的七個星宿,這和我們苗族民間傳說裡面的七仙女、七姑娘是一致的。苗族鬼師帶人遊天界,到天上去玩,幾乎像是個娛樂。我聽說有的婦女玩這個樂此不疲,喜歡。江浙一帶傳說的天仙配,七仙女下來洗澡,其實就是七個星宿下來瞭,洗澡和河漢有關,後來留下一個仙女,最後生瞭孩子又被召回到天上去瞭。牛郎織女的傳說,都是從南方朱雀演化出來的神話故事。隻有苗族保存瞭這樣的一個圖形構成,直接傳承上古文明。

我們來看,這是良渚文化的琮上很普遍的刻畫圖形。馮時先生在《中國天文考古學》中對這個有非常嚴密的考證,馮時先生說,這個尖是天蓋的尖,下面是天極神,它是鬥魁,和豬有關系。我比較懷疑這個,從造型上看,這個下面是爪。豬我們知道,蹄分兩趾,偶蹄子。從諸多特征來看,我認為是龜。在苗族刺繡裡面是一目瞭然的,一是這個尖,天蓋的來源直接來自凌傢灘的這個頭飾,與良渚琮的圖形是有區別的。二是天蓋下面的這個小人,胳膊也是彎的。再下面呢,是龜。這個關系組合是天蓋天極、天極神、龜。反證良渚的那個圖形的關系,也應該是這樣。這個組合關系,在苗繡裡是主題型的圖形,出現的頻率很高。

我們來看這個百鳥衣,這台中清化糞池是一個龜的變形,它的方向這邊是頭。

我們再來看凌傢灘的這個天極天蓋造型,它有兩個眼兒,應該是可以縫在冠上面。帶這個冠的人應該是在巫術裡面,或者是祭祀裡面表演天極那個巫師。這樣的角色在古代叫屍,屍體的屍。

我們再看這是西周台中抽化糞池的一個小青銅人,在陜西發掘出來的。她頭上戴著一個同樣造型的冠,手上拿著兩個八角形的鼓,鼓皮應該是羊皮,現在的東北巫師還在用同樣的東西,敲打,召喚神或祖靈。

這樣我們就能解讀原來苗繡當中大量的這個符形,就是天極和天蓋。

在苗族的文化當中,蝴蝶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,經常被提到,叫蝴蝶媽媽。在苗繡裡面,我們看到它的須被表達為天極符形,下面是蝴蝶的身體,身體裡有我們熟悉的小亭子,這是蝴蝶的翅膀,蒼龍被包括在蝴蝶的翅膀裡面,下面還有一個小蝴蝶,同樣有天極的符號。所以整個的畫面是蝴蝶統攝瞭一切,蝴蝶代表瞭天極。

蝴蝶在苗繡裡大量出現,永遠保持著天極符形。蝴蝶在苗族文化中被稱為媽媽,表明它是繁殖和生長之源。老子的宇宙觀裡面,推崇玄牝,玄是黑色,牝是雌性生殖器,黑色的雌性生殖器。說谷神不死,是謂玄牝。玄牝之門,是謂天地根,綿綿若存,用之不勤。勤是盡,無窮無盡。萬物是由玄牝不斷地產生,應該是母權觀念的表述,因此當然是媽媽的意思。所以苗族關於蝴蝶是媽媽的這個觀念,是老子所講的宇宙關系。這樣,我們再一次意識到,蝴蝶是跟上古文明聯系在一起的。

整個苗繡裡面的圖形,我們看來看去就是這幾個主題紋樣,不斷重復。從工藝完成度和它承載的符號重要性來說,苗族刺繡不應該是民間藝術,而是傳承上古部族聯盟,或者是方國級別的,如果歸到民間藝術,我們就永遠不能夠認識到它的重要意義。貴州的苗學傢告訴我們,苗族的人死亡以後,鬼師會引導著亡魂一步一步回到東海之濱,苗族認為自己是從東方遷徙過來的,因此他們的靈魂要回到東方那邊才能夠升天見祖先。從苗族刺繡裡的主題性符形與新石器時代的符形的比較來看,應該是這樣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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